毕爱学
对很多世代以耕种为生的父老乡亲而言,家乡是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地方。对走出家乡求学谋生的我而言,故乡是梦想生长的沃土,它从那里生根、发芽、飞向远方。
从故乡到远方,缘于爱,缘于希望,缘于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向往,缘于一个关于火车的梦想。
我的故乡鲁中嬴牟大地,岭靠岭,山连山。早些年,当地的主要运输工具是独轮车。年轻时,身材瘦小的祖父推起车,满载着窑货、粮食、煤炭等物资,辗转往复于莱芜、淄博之间。烈日下,风雨中,汗水浸透了衣襟,洒在曲折漫长的山路上,滴在坎坷的沙砾土石间。
生活充满艰辛,祖父却有着他的乐观与自豪。大女儿远嫁省城,姑爷开火车,奔驰在胶济铁路上。他时常跟一同推车的老伙计们炫耀:那满满一火车的货物,让咱大伙儿拿车推,恐怕三五年也运不完。
听着这些话,父亲从不多言。他省吃俭用,买来一辆地排车,和兄弟大爷一起,组成运输队,往莱芜东站送货。晚上回家,茶余饭后,他常常在灯下向我描述当日的所见所闻。最让我动心的是这样一幅画面——“呜呜”叫的大火车,“呼哧呼哧”喘着粗气,从身边疾驰而过,连大地都被震得颤抖。
关于铁路,关于火车,一颗梦想的种子悄悄地埋进心田,开始萌动、扎根、发芽。
“呜呜呜”,火车飞驰,风笛嘹亮。那催人奋进的号角,沿着村北宽阔的汶水河面那缓缓起伏荡漾的碧波,从远处传来,响彻耳畔。我和小伙伴们站立南岸,眺望北方。远处,绿树掩映下,一股灰白色的烟柱冲天而起,自东向西,渐行渐远。火车虽未看见,那喷出的“白龙”冲上云霄,那声声呼唤穿越森林,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早已飘过滔滔河水,萦绕耳边,驻留心间。
后来,在填报升学志愿时,父亲强烈推荐,祖父由衷同意,一家人一致帮我选定了铁路学校,学习电力机车专业。从此,我与火车密不可分。开学、放假、返校,频频往返于学校与故乡间。乡亲们对我的旅程充满了好奇,不厌其烦地追问我乘坐火车的感受。我呢,从起初的好奇、兴奋到平淡,时间一久,我最大的愿望就成了火车快点提速,我们都快些到站。
父亲乘坐火车时,感觉好像两样。那年我们同行进京,列车在夜幕中出发,缓缓北上。旅客们大都在打盹儿,他却精神焕发,不时站起来,在车厢里走走,看看摇头扇,瞅瞅热水炉,拿搪瓷茶缸帮我接水喝。次日清晨,喇叭里响起音乐,开始播报新闻,旅客们逐渐从梦中醒来。父亲早已洗漱完毕,乐悠悠地望着窗外的风景。虽然一夜未合眼,他依旧精神饱满,兴致盎然。回家后,他兴高采烈地跟家人讲:坐火车好比住旅馆,有吃的有喝的,有坐的有睡的,还有洗手间……在车上晃晃悠悠,一睁眼,就到北京了。
远离故土,学期漫长,思乡的情愫时常萦绕枕旁。无数次,心随火车,驶向故乡。不知何时,漫长的铁道线早已变成一条纽带,一头牵着我,一头牵着故乡。
毕业后,到省城工作,安家落户。父亲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,祖父也很得意。只有我,满眼迷茫——当时山东铁路尚未实现电气化改造,我的电力机车专业知识如何派上用场?
也许是看透了我的心思,祖父要我安心工作,说发展形势这么好,不久定有用武之地。我心想:您连火车都未坐过,怎么这样肯定?他一捋胡须,说道,你听听,北边的火车是不是比往年叫得更欢了?我侧耳细闻,连连点头。的确,不经意间,以前偶尔才能听到的风笛声,变得频繁起来,有时还能听到列车滚滚驶过的轰隆声。日子如流水,岁月脚步疾,火车不断向前,一直暗自加劲。
那次离家返济时,祖父要跟我一起走,去省城看闺女。他特意嘱咐我从泰安拐个弯儿,坐回火车。
我至今记得,他第一次乘火车时的情景。在茫茫人群中,我们挤上开往包头的一趟绿皮火车,列车早已满员,车厢连接处也有七八个人。祖父紧贴着车门,透过玻璃往外看,满面红晕,兴奋得像个孩童。他不时回头招呼我,一同欣赏沿途的大好风光。
到大姑家时,已是晚上7点多。入席后,他拍着我的肩膀,骄傲地向众人介绍:这回咱是跟着孩子坐火车来的。言语间,流露出对铁路的热爱。一时间,这份热爱强烈地感染了我。打那次起,我逐渐沉静下来,开始面对现实,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工作,也为未来积蓄力量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不经意间,朝夕相处的火车在悄悄发生变化——火车头从蒸汽机车、内燃机车,变成今天的电力机车;绿皮车慢慢退出历史舞台,动车组接连开行,高铁时代来临;从济南到故乡,随着济莱高铁的开通,复兴号风驰电掣,驶过锦阳关,挺进群山,原来一天的行程,如今最快半小时即可抵达。
坐在高铁列车上,窗外崇山峻岭转瞬即逝,往事如放电影一样一幕幕浮现眼前。故乡与远方,一线相牵,其间,是一列列火车的飞驰、一个个梦想的传递、一代代精神的传承。
在省城工作的日子里,南来北往的乡亲路过济南,时常顺道看望我。从闲聊中得知,他们有的外出求学,有的创业谋生,有的休闲旅行……
火车越来越快,载着许多人的梦想,在神州大地上往返。火车一路欢歌,伴我从故乡到远方。